他们的疑惑没有?得到解答,半年后那些?文臣消停许多,随释尘折腾去了。
    然?后众人?发现,释尘入阁后朝中最显著的变化是,每日上奏请陛下纳妃立后的折子数量,发生了断崖式下跌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昭庆三?十年,皇帝依旧无所出。
    整个大庆空前?繁华,经济稳定,温饱不成问题,天灾人?祸少了不少。
    朝臣又换了一批,释尘的地位依旧无可撼动,他早已封侯拜相。
    只是说来?奇怪,圣上多年未娶亲,连带着这位权臣也一样,两个人?加起来?,三?宫六院十府,凑不出一个妻妾。
    朝政依旧,镜泽按部就班地处理着。
    镜泽已经到了壮年,容貌却奇迹般同十几二十岁时无甚区别,他天生须发皆白,看不出岁月痕迹。
    他常常独自一人?站在高?高?的城墙上,眺望远处的连绵群山,一站便?是许久。
    释尘有?所察觉,于是昭庆三?十一年,皇帝开始由北到南,巡查地方。
    巡查持续了整整两年,三?十四?年春,皇帝返京,回来?时脸上笑意对比从前?多了几分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昭庆三?十六年冬。
    “我累了。”
    晚膳过后,镜泽靠着窗户发了很久的呆,释尘过来?给他披大氅时,他突兀地冒出这样一句话。
    释尘将细绳系好,拂去镜泽鬓角的雪絮,温声道:“再有?一月,臣挑选的宗室子便?要入宫了。”
    他算得很准,以镜泽轮回簿上的终岁,刚好能抚育一个懵懂小?儿长大。
    皇权的负担太重,若是可以,他也想让镜泽早一些?卸下,所以挑选的孩子全都是十岁上下的。
    镜泽对养孩子没什么兴趣,他只是疲惫,厌倦了无休无止的算计和利益交换。
    换来?换去,连自己的真心都换了出去,实在没意思?。
    他是真的累了。
    “你要舍下我吗?”释尘没来?由地一阵恐慌,他不清楚镜泽究竟在想什么,这样的无知令他不安。
    镜泽沉默着摇摇头,窗外大雪纷飞,很快便?在院中积累了厚厚一层。
    三?十六年了。
    从那日钟粹宫中仓促的一眼,到后来?一步步登临高?位,沸海灼浪间沉浮攀爬,竟已过去整整三?十六年。
    释尘将他的肩膀揽过,镜泽靠在他的怀中,听着耳畔沉稳的心跳声。
    三?十多年来?,他第一次开口问出了心里?的疑惑。
    “……你,为何不怕我的眼睛?”
    释尘垂下头,与他对视,看着他眼中倒映出来?的自己。
    “我也不知道。”
    对于镜泽这双眼睛,他有?过好奇,有?过震撼,他贪恋其中克制不住的情欲,贪恋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镜泽,却唯独没有?过害怕惊惧。
    镜泽闭上眼睛,在他怀中昏昏欲睡,分辨不出这话的真假,心想随便?吧,三?十多年了,凑合过吧。
    -
    昭庆三?十七年秋,皇帝生了一场大病。
    这场病来?得突然?,病来?如?山倒,镜泽整个人?消瘦许多,释尘着急上火,奈何太医院只诊出普通风寒。
    风寒许久不见好,镜泽渐渐没了胃口精神,释尘便?亲自下厨,变着花样给镜泽做膳食,放下朝政,整日陪着镜泽说话解闷。
    某日,他坐在榻边握着镜泽的手,趴着陷入了梦魇。
    梦中镜泽将当初他屠宫的那把?尚方宝剑横在颈前?,红着眼说:“我要走了,我活够了。”
    他想要上去阻拦,却被一道天谴之雷贯穿,跪伏在地动弹不得,只能看着淋漓鲜血喷溅而出。
    镜泽脸上带着解脱的笑意,长剑掉落,随后才是他的身躯。
    释尘目眦欲裂,却无法触碰到近在眼前?的人?。
    下一刻,他吓醒了。
    榻上的镜泽还在沉睡,脸上是病弱的苍白,寝殿中的药味掩盖了龙涎香。
    释尘觉得自己还在梦中,不然?怎么会在镜泽身上感受到枯朽?
    轮回簿是他顶着天谴亲手修改,镜泽寿数被他添到整整七十岁,如?今还有?十几年,怎么会就此枯竭?
    梦中镜泽的话在他耳边回荡:“我活够了……”
    释尘脸色慢慢变得苍白,他枯坐在原地,回忆自己是否有?哪里?没有?让镜泽如?愿,以至于镜泽对生活没有?了盼望……
    他想不到。
    释尘将三?十七年岁月掰开揉碎,他自以为镜泽在他眼皮下过得十分平安顺遂。
    他想不到,在镜泽眼里?,那么多年的岁月,不过是一场始于算计的孽缘而已。
    释尘忘记了,要对镜泽说爱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想走的人?,是留不住的。
    梦魇之后,镜泽的状况急转直下,汤药不进,昏睡的时间越来?越长。
    释尘从一开始的惊慌忙乱渐渐变得沉静,他趁着镜泽昏睡,将前?朝事务全都料理好,粗略见了几面?那几位被选进宫中的宗室子侄,不久后便?定下储君。
    他不会让镜泽一个人?走,也无法像上一个轮回那样,在高?位上忍受一世孤寂。
    但是这个冬天太漫长了,一切结束后,镜泽还是没等到开春。
    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,镜泽早早苏醒。
    他身边的释尘睡得很浅,顿时就清醒了,二人?在榻上沉默对视片刻,彼此都清楚了些?什么。
    释尘慢慢挪过去,环住他的腰,将头埋在镜泽的肩窝里?,不说话。
    镜泽由着他抱,手掌轻轻在他的背上拍动,像是在哄孩子。
    躺了一会,释尘下床给他端来?了热水,洗漱完毕后,镜泽传了早膳。
    两人?简单吃了点东西,便?穿好衣服,没带仆从,撑着纸伞走出寝殿。
    镜泽多日没有?下床,腿脚还是有?些?瘫软释尘半抱着他,二人?互相搀扶着,缓缓往御花园的方向?走。
    风雪渐渐停息,但御花园里?的大部分花木,都早已被冰雪掩盖。二人?来?到御花园中央的一处凉亭,那里?被宫人?打扫得很干净,释尘拖下大氅垫在椅子上,扶着镜泽坐下。
    不一会,有?宫女?送来?了释尘吩咐好的东西,那是两只酒壶,还有?一对红色的酒盏。
    镜泽已经想不起来?,自己已经多少年没有?喝过酒了,闻到那勾人?的酒香,他罕见地起了兴致。
    释尘含笑将酒盏擦拭干净,为他倒上了小?半杯。
    风雪刚歇没多久,就又开始在宫城中肆虐,桌子下方放着一个炭盆,倒是不觉得冷。
    镜泽挨着释尘,两人?坐在一起喝酒,时不时聊两句,颇为惬意。
    “冷吗?”释尘放下酒杯,替他拢了拢大氅,手指不经意间划过他冰凉的下颌。
    镜泽微微摇头,目光落在亭外纷扬的雪幕上,声音轻柔,几乎要被风刮走。
    “三?十七年了,你后悔么?”
    释尘问他:“后悔什么?”
    镜泽用指尖敲击着酒盏外壁,酒液阵阵荡漾:“若是当初没有?帮我夺得皇位……”
    “不后悔。”释尘的鬓角已经有?了白发,他看向?镜泽的眼神里?,带着无尽的不舍与眷恋。
    镜泽被漫天风雪迷了眼,沉默地端起酒杯。
    酒过三?巡,镜泽的脸上没有?出现红晕,而是越发苍白。
    释尘看在眼里?,搂着他的手臂又收紧了一些?,但凡现在有?个太监路过凉亭,就能正好撞见,素日威严的皇帝,此刻正被高?大的权臣搂在怀里?,在数九寒冬里?也显得温情脉脉。
    他们二人?年纪都不小?了,但岁月没有?在他们脸上留下痕迹,就这样望过去,仿佛那不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两个人?,仅仅只是凡间最平常的一对爱侣。
    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,镜泽的呼吸变得越来?越微弱,浅薄。他听着释尘沉稳的心跳,心中安宁。
    他用为数不多的力气举起酒杯,从释尘的怀中脱离,两人?对视,镜泽唇角浮现出浅淡的笑意。
    他抬起右手臂,勾住释尘的左手,那对大红的酒杯被他们握在手中。
    仿佛此刻他们身处的不是风雪交加的御花园,而是温暖喜庆的新房,不是皇帝与权臣,而是正在共饮交杯酒的一对新婚爱人?。
    释尘看着他的眼睛,顺着他的动作?,喝下了那杯酒。
    酒液带着灼人?的温度,一路烧尽了他的五脏六腑。
    饮罢,镜泽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,他的双手无力地垂下,身体也不受控制地倒在释尘的怀中,酒杯滚落在地上,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,摔成了无数细小?的碎片。
    二人?都没有?再说话。
    半晌,镜泽突然?感受到,一滴温热的液体,掉在了自己的额头上。
    他不用去看也知道那是什么,但却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?力气再说,他知道自己接下来?将面?对怎样的结局,这是他一直所期盼的,但临到头来?,却还是有?些?不舍。